民間藝人小傳——陳達與恆春調 

  聽陳達彈起月琴,唱起「牛尾擺」、「思想起」、「四季春」、「台東調」,歌聲傳達著淒切、憂鬱……,一把月琴,一生艱辛,陳達唱出了恆春民歌的原音,也唱出了貧民生活的悲傷。這是一個被都市人所遺忘的世界,真實地存在著,活生生地在世界的角落喘息…… 

  陳達與許老師第一次會面,是在一間簡陋黑暗的土塊厝。當時,許老師因為採集民歌而有機會認識陳達。陳達的住家,四面牆是用土塊堆疊起來的,沒有窗戶,只留了一個出入口,還必須低頭彎腰才進得去;抬頭一瞧,樑柱是數根大竹筒,上面鋪著茅草,就是遮風擋雨的屋頂了。進到裡邊,烏黑悶熱,不消一刻鐘就汗流浹背;而環顧四周,只看到一個床位、破舊的炊具和掛在牆上的一把月琴,這,就是陳達的全部財產!

  根據民國五十六年屏東恆春鎮公所民政課的紀錄:「陳達,恆春人,六十二歲,無妻無子,一級貧民。」一級貧民是地方政府救濟的對象。有四分之一原住民血統的陳達,從未進過學校、也不識字,他的經歷是打工、耕田、放牛……和半職業性的賣唱。排行老么的陳達,有四個哥哥和三個姊姊,據陳達所說,他的大哥與四哥都是村子裡的好歌手。大哥最拿手的歌是「牛擺尾」,陳達的「牛擺尾」就是從哥哥的歌聲中學會的。至於他令人神往的琴藝,則是在唱歌前就學會的,他說:「哥哥午睡,就偷偷從牆上取下哥哥的月琴,找個無人的地方就練起來了。」

  八十年前的南台灣,地廣人稀,農家的生活雖然辛苦,卻少了今天都市文明的侵擾。當時的民間音樂活動,除了逢年過節從屏東、潮州請來的野台戲之外,民歌演唱就是恆春一帶鄉間僅有的娛樂了。傍晚,映著夕陽餘暉,老老少少、男男女女圍著能唱歌的人,或拉胡琴、或吹笛子、或彈月琴,時間就在樸實的音樂聲中流轉,而陳達也在這樣的環境下上了他的音樂課。

  陳達二十歲正式在人前歌唱,歌唱生活便從此展開。陳達的音樂並沒有師承,不識字、不懂樂譜的他,一切憑口傳與耳濡目染。陳達記住他所聽到的,再以他自己的方式表達出來,而這種學習與演唱過程,正是民族音樂傳承的自然道路。台灣光復以前,陳達的歌聲在恆春一帶逐漸嶄露頭角,村子裡的婦女就是他最忠實的聽眾。據恆春的父老說:「有陳達在,別的歌手都不敢獻藝,結果往往剩下他們陳家三兄弟爭長短。」

  許老師初遇陳達時,陳達已六十二高齡,一隻眼睛似乎已瞎,牙齒也幾乎脫落殆盡,已然一副衰頹的老人模樣,但歌聲依舊動人;雖然有些咬字不清,但依然音色純樸、音調悠遠,他的歌聲,是歷經人生滄桑而發出,令聽者不禁潸然淚下。

  因為右眼患了眼疾,所以恆春人喚陳達為「紅目達仔」。年歲漸長的陳達,牙齒慢慢脫落,歌唱的效果已不再像當年那樣轟動遠近,但仍經常有人請他演唱。雖然每次在不同的地方演唱,都獲得聽眾金錢的饋贈,陳達卻從未夢想過做一個職業的藝人,而情願做水泥工、打石工、木炭工、看牛工,或是做收割甘蔗和稻穀的打雜工作。

  陳達從二十歲到六十歲,從日據時代到台灣光復後,唱了四十年的台灣說唱類民歌。他的足跡走遍了高、屏一帶的農村。對陳達來說,村子裡的人在聆聽完他的歌聲後的熱烈喝采,就是他最甜美的回憶了。民國五十年代末至六十年代初,現代文明不僅改變了台灣的都市生活,同時也侵入南台灣最偏僻的恆春鄉間。從音樂方面來說,流行歌的氾濫使新生代的年輕人脫離了傳統的民歌,對於陳達的說唱曲藝,年輕人非但不感興趣,而且無法了解。社會與經濟的激烈轉變,改變了人們的生活方式,娛樂與音樂欣賞亦跟著起了變化,廣播、電視、錄音帶、歌廳、夜總會與演唱會,迅速地取代了老式農村的民歌,說唱及戲劇的曲藝。

  陳達是老了,他不可能變年輕,也不可能改變他的演唱方式,他被世人遺忘在恆春一角。對於這一切變化,陳達無法了解,也無從適應,六十多歲的他,也不可能再去從事勞動的工作。他的晚年,是在窮困與病痛中渡過的,在無法獲得妥善照顧的情況下,眼瞎耳聾,又患了精神分裂症,終於在一九八一年四月十一日在楓港街上被公共汽車撞死,結束了七十六年的一生。

  「以今天台灣的安定、富裕而有人情味的社會環境來說,要幫助一個如陳達的老人是簡而易舉的事情。但陳達的問題不是他個人生存的問題,而是整個中華民俗音樂的維護問題……」——許常惠